正统十四年九月二十五日,申时。
北京城外,无名湖畔。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远处树木苍苍,近处湖泊清清,如果没有眼前这个破败的村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村庄有房屋十数座,但浓烟滚滚,几乎都被烧毁,硕果仅存的房屋门口,几个侍从正手忙脚乱的拖着尸体,废了老大的劲才将他们甩到林中,在他们旁边,小五面红耳赤,正喘着粗气接过一旁人递来的手帕,有气无力的清理起钢刀上的血迹污渍。
沾了血若不及时处理,刀刃会很快锈蚀,品质大幅下降。
看着他们费力的样子,梁贵眉头紧皱,摇了摇头,七八个铁卫对付两三个落单的突厥人都这么费劲,虽有瓦剌人游击逃窜的缘故,但承平日久,这些城里的少爷兵确实经验欠缺。
战斗力比起一般农户也强不了太多,大明朝开国一百馀年,队伍中混进了不少关系户,一想到于尚书指挥的军队中有不少这种货色,梁贵一时哑然。
但他知道军队的素质只是决定战争成败的因素之一,并不绝对。御驾亲征时,三大营倾巢而出,够精锐吧?
更别提随行人员中还有十来位高级官员,还不是被败了个精光?
可见兵再好也得看是谁指挥,论能力胸怀抱负,于尚书无疑强过王太监太多,但他到底是文官出身,甚至连沙场都没上过,此次却领兵部尚书迎击瓦剌,梁贵心里也没个底,但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他只管做好自己的百户就行了。
一念及此,梁贵心里又轻松下来。
他推开门,只见几个女子正瘫坐在地上嘤嘤哭泣,束发肚兜散落一地,见此情形,梁贵哪还不知道她们遭了难,连忙低下头出了门,吩咐侍从找些衣服进去。
等她们冷静下来,梁贵掏出腰牌表明身份,又几番打听才得知事情原委。原来是这帮瓦寇一路劫掠至此,准备在湖边补充水源却突然发现村庄痕迹,结局可想而知,一顿血腥的屠杀后只有几个相貌尚可的女子活了下来。
“此地靠近军儿屯,瓦剌人不敢进屯只好绕道来此,使我等横遭此祸。”
军儿屯是城外的一个堡垒,平常都有兵马在此屯田值守,战时便能迅速投入使用。
包括这个村子在内的附近村落中许多年轻人都去那寻了份差事,是以村子里平时只有老弱妇孺留守,遇到瓦剌骑兵毫无还手之力。
好消息是军儿屯距玄玉宫已十分接近,骑马只需一刻钟便能抵达,梁贵连忙接着向她打听军儿屯的现状。
唤作月儿的少妇掩面垂泪,幽幽道:“倒是好的,就在昨天,夫君还寄信过来,说陛下手谕驾临,他们都感到很荣幸。”
皇帝手谕?梁贵有些惊讶,难道是王竑,但时间又对不上,可除了他们还有谁会为陛下出城送手谕?
再者说他也不曾听过景泰帝有此安排。
抱着疑惑,梁贵再度发问。月儿歪着头思考了片刻,终于想了起来。
“夫君说,那信件上盖有天子信宝,断无作伪可能。”
她这么一说,莫一敬仍靠在墙上托腮沉思,云里雾里,梁贵却已经反应了过来。“原来是正统帝,皇帝专用的印玺多达二十枚,他出征时带走了大多数,但如今他身陷囵圄,印章想必也遗失了,那信件只能是从瓦剌送来的。”
“再者说,都盖了天子印宝,完全可以颁发圣旨又何必送信呢?”
闻言,莫一敬恍然大悟,点头以表赞同。
“不错,想来是因为特殊原因不能动用圣旨,但又要让人明白是圣上的旨意,所以如此为之。”
“这么说来,那送信的必然是瓦剌人,假借正统帝旨意骗取信任,可这样的话,军儿屯怕是已经沦陷了。”
胡玮在一旁打岔道,他本想说陛下的,但尤豫再三,还是改成了正统帝。
“倒也未必,或许是正统帝暗中谋划,欲重归朝廷。”
不论如何,军儿屯现在多半已被外来势力掌控,但是敌是友还有待斟酌。
“头,我们要走了,这几个女子怎么办?”
有铁卫低声道。此处村庄已然荒废,这几个女子手无缚鸡之力,留在这里只有等死,唯一的生路只有跟着他们。
“前路未必太平,带着她们岂不是累赘。”
侍从们面面相觑,一时无言,齐齐看向梁贵,等他决断。
梁贵摸了摸鼻子,想也不想的高声招呼道。
“帮这几位姑娘收拾好东西,我们这就出发!”
铁卫们得了命令,急忙上前将这几位落难的女子架起,又搀扶她们上了马。
军人的职责是保家卫国,若是连百姓都保护不了,岂非妄活?
看到她们,梁贵想起了谢柳,她父亲战死前唯一一句遗言便是让自己照顾好他,前方将士浴血奋战,绝不可让其亲属平白受辱。
梁贵默然,几乎要流下泪来,纵使前路艰险,他也要将她们安全的送到丈夫身边。
临时,胡玮戳了戳梁贵示意他跟着自己,梁贵回过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破布遮挡下,墙角不起眼处存放着一个木箱。
梁贵走上前,示意胡玮打开,胡玮嘿嘿一笑一把将盖子掀开,只见其中珠光宝气,竟全都是金银首饰夹杂着不少银块。
“怕都是他们抢来的。”
胡玮低着头,声音更低。
“倒是便宜了我们。”
梁贵深深的看了胡玮一眼,有好东西竟没有自己私吞,这队长倒有几分义气。
他翻开珠宝,从里面摸出一块银子,掂量掂量感觉分量不轻,足有三四两,梁贵将手上这块收入口袋,又将底下那些碎的尽数取出丢给胡玮,只留珠宝首饰在箱中。
“这十几两银子你先散给兄弟们。”
胡玮有些肉疼,偷偷瞥了眼箱子里的几串玉石手炼,暗想这位爷胃口可真大。
“至于剩下这些,等回城后兑换成银子买些米面散给民众吧。”
“这都是民膏民脂,不可乱用,还是得还于民众。”
“此时战乱正有不少难民,如此倒也是功德一件。”
莫一敬附和道,将胡玮悄悄塞来的玛瑙丢回了箱中,只留下一块碎银,他对这些世俗之物不感兴趣,留些买酒钱便足够了。
胡玮愣了愣,没想到这两位爷竟如此高义,实在令他汗颜,只好把到嘴边的话缩了回去,关好箱子仔仔细细的封了许多遍,这才敢吩咐属下将它抬了出去。
分了银子,众人兴致高涨,干起活来也更卖力了,处理完瓦寇们的尸体,又搜刮了些能用的物资,在月儿的感激声中,他们总算重新上了路,只不过此时他们的装备已比出发时好了太多,马匹清一色的都换成了瓦剌战马。
带出来的那些驮马则是干起了本职工作,背负着从瓦寇处缴来的物资,远远的跟在队伍后方。
这些瓦剌人不知掠夺了多少大明百姓,光米麦就有数十石,是他几个月的俸禄,够一个村子的人吃上两个月,更有牛羊不数。
梁贵打算全部运进军儿屯,提供给那里的军民充当物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