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倏然安静。
紧接着,爆发出巨大的议论声。
“什么意思,我怎么不懂?”
“你难道不知道么,两年前,这位俞大人高中状元,抛弃糟糠之妻,另娶了盛家嫡女。”
“那江氏是杀猪匠的女儿,当年供他读书,如今他飞黄腾达,便嫌妻家粗鄙,攀附权贵,真是有辱斯文!”
“俞府去年办寿宴,我赴宴时是盛家嫡女在操持,我真以为盛氏是当家主母。”
“如今外人只知俞夫人是盛家女,谁又知俞府还有个原配呢?”
“……”
指指点点的目光,窃窃私语的审判,如同无形的鞭子,一下下抽在俞昭的脸上。
他挺拔的身姿变得僵硬,脸上那惯常的温雅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极力压抑的难堪。
一定是江臻得罪了裴琰!
所以,裴琰这个小霸王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剥开他遮羞的衣裳,让他颜面尽失!
“诸位雅士,吉时已到,诗会正式开始!”
这声音如同天籁,让俞昭浑身松懈,他几乎是逃离般,快速迈进了内场。
裴琰皱眉,问旁侧的人:“苏屿州怎没到?”
“听太傅府下人来报,说是昨日苏公子落水感染了风寒,身体不适,不能来诗会了。”
裴琰一拍大腿。
他怎么忘了,苏二狗那货,跟他一样是个学渣,背诗都背不明白,作诗更是一窍不通。
这种场合,苏二狗肯定避之不及。
他转身就要走。
却见不远处,江臻已经坐在了最角落的一处席位上,神色平静地挽袖,慢慢研墨。
裴琰唇角一勾。
他怎么会忘呢?
这位响当当的学神,深得家学渊源,她父亲是北大中文系教授,母亲是考古学专家,幼年耳濡目染之下,她不仅会解数学物理题,在传统国学上的造诣,他们这群学渣更是拍马都赶不上。
全国书法大赛蝉联三届冠军。
诗词作品入选国家级青年读物。
参与古籍修复项目……
上下五千年的文学瑰宝,仿佛都融入了她的骨血,化为了她信手拈来的底蕴。
不一会儿,场上响起了喝彩声。
“好!俞大人此诗,志存高远,气魄雄浑,实乃上乘之作!”
“看来今日诗魁,已无悬念了!”
“真不愧是状元郎!”
俞昭挺直了背脊。
方才对他指指点点的那些人,此刻全都在赞叹和敬佩。
他很清楚,在这个文人圈子里,只要展现出足够碾压众人的才华,之前那点道德遐疵便可被轻易抹去。
甚至,会成为才子风流一段佳话。
文人们争相传阅俞昭的诗稿,纷纷在评选单上写下俞昭的名字。
“慢着!”
裴琰懒洋洋的声音再次响起,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张写了字的宣纸,慢悠悠地走到场中,“都别急,我这儿……也有一首诗刚成,诸位不瞧瞧?”
一个身世背景不低的文人当即嘲讽道:“裴世子,你就别凑热闹了,还是赌场比较适合你。”
周围响起一阵哄笑。
裴琰并不恼,手腕一抖,将宣纸正面亮出。
刹那间,整个兰亭阁仿佛被施了静音咒,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那纸上的字迹牢牢吸住。
那字迹清峻峭拔,如寒梅映雪,孤松立崖,笔锋间好似不带半分烟火气,自有一股洞穿世事的清冷与从容。
再看诗作本身,只有短短四句。
“无心云岫本寻常,何须俗眼论短长。”
“清风若解幽人意,自引松涛过重冈。”
没有激昂的抱负,没有刻骨的锋芒,却于平淡中见真意,流露出一种超然物外,不滞于物的通透。
“这、这诗……”一位老名士喃喃道,“看似寻常,却意境高远,妙在不着痕迹啊!”
“俞大人的诗,如锦绣华服,精美是极精美的,只是……看久了,总觉得有些刻意,而此诗,则如山间清风,林间明月,自然流淌,韵味悠长……”
俞昭满脸难以置信。
怎么会这样……
裴琰这样不学无术的纨绔恶霸,竟能做出如此诗作,这可能吗?
他堂堂状元郎,竟被裴琰这种人踩下去?
“确实是好诗!”俞昭轻轻吐出一口气,“裴世子当真是……深藏不露,只是,这诗风清峻孤高,字迹更是瘦硬通神,裴世子何时认了这等名师?”
京城谁人不知,镇国公府裴世子靠祖上功勋进宫当伴读,却砸破先生脑袋,被赶出了国子监。
镇国公给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请了不下十个名师,都被气走了。
这种人,能把字认全都够呛,怎可能写出这么一手好字,更不可能作出这等好诗。
围观的文人墨客怒了。
“裴世子是找人代笔的吧?”
“我就说这字这诗,怎么看都不对劲,原来是威逼利诱哪位不得志的寒士为你捉刀啊!”
“仗着家世显赫,便以为可以肆意践踏诗会吗?”
“……”
裴琰扯唇。
他用看傻子的眼神扫过俞昭等人,屈指弹了弹手中的宣纸:“小爷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诗是我写的,你们眼睛是当摆设的,不会看看落款吗?”
众人这才注意到,在那诗篇的末尾,写了四个清隽的小字,倦忘居士。
倦忘居士?
这是何人?
京城何时出了这般人物?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询问,却无一人知晓。
裴琰一笑。
倦忘居士,谐音卷王,江臻在学校响当当的外号。
只要将这个名号传出去,懂的人自然就懂了。
他哼一声:“倦忘居士正巧路过此地,信手涂鸦一篇罢了,人家不为沽名钓誉,写完便离开了。”
文人墨客们,赞叹声不绝于耳,更有年轻的学生不顾礼仪,蹲在一旁飞快地誊抄诗作,生怕遗漏半分精髓。
而俞昭,身形不稳。
他忌惮苏屿州,是因为对方同样才华横溢,且出身碾压他,他将苏屿州视为唯一的对手。
可他万万没想到……苏屿州没来,却凭空冒出来一个倦忘居士!
这人甚至不屑露面,只是信手涂鸦了一篇,就将他精心构思的诗文衬得……如同瓦砾对比珠玉。
他引以为傲的才学,他付出了无数心血才换来的大才子光环,在这一刻,被一个连面都没露的人,轻飘飘地踩在了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