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崇祯十七年,甲申正月。
北京紫禁城文华殿,殿外寒风刺骨,殿内炭盆烧的正旺。
“胡子曰:孔子十五而志于学,何学也?曰大学也,所以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也。
孔子三十而立,何立也?曰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不退转也。”
声音源自端坐于讲案之后的詹事府少詹事王铎。
他面容清癯,手持一卷精心编篡的讲义,正为当朝太子朱慈烺进行着例行的日讲。
太子朱慈烺,单手支颐,目光似乎专注地落在王铎身上,时而还会顺应讲义的节奏,轻轻颔首,一副沉浸于圣贤之道中的模样。
然而,他并非在思索经义,而是在心底发出无声的诘问。
“还有不足两月,这大明便要亡了,如今在此研读这些“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究竟还有何用?”
并非朱慈烺能未卜先知,实乃他的魂魄,并非此世之人。
这具年仅十五岁的太子躯壳之内,承载着一个来自后世四百年的灵魂。
前世的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皇汉”、“明粉”,每日在虚拟的网络世界中,为心中所向的王朝与各路史观相异者激辩不休。
就在两月前,他刚结束一日劳碌,正于归家途中,捧着手机与一位缠斗三日的“清粉”就所谓“康乾盛世”的成色争论得不可开交。
因过于投入,过马路时未察疾驰而来的的士……
瞬间的剧痛与黑暗之后,再醒来,惊觉自己竟已置身于紫禁城,成为了崇祯皇帝的嫡长子、大明皇太子朱慈烺。
而此时,正值王朝复灭的前夕。
督师孙传庭在崇祯的连连催逼下,不得已率最后精锐出潼关与李自成决战,最终兵败身死,大明王朝最后的一点家底也随之葬送。
前世的他,曾无数次于脑海中推演,若自己是英宗朱祁镇,该如何在土木堡扭转乾坤;
若自己是神宗朱翊钧,该如何大刀阔斧推行改革;
若自己是思宗朱由检,又该如何荡平辽东、剿灭流寇……
可千算万算,唯独未曾想过,自己会成为大明处境最为尴尬的皇太子。
如今的朱慈烺,哪还有半分当初在网上指点江山的豪情?
历史的巨轮正轰然驶向既定的深渊,复巢之下,安有完卵?
他忧心的,不仅是朱明国祚,更是自家这岌岌可危的性命。
正当他神游天外,思绪万千之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沉思。
“殿下。”
朱慈烺蓦然回神,来者正是自己的贴身太监丘致中。
“大伴,何事?本宫正在潜心研读王先生所着的《大学》讲义,自觉收获颇丰,正欲细细品味其中精义。”
朱慈烺迅速收敛心神,声音刻意保持着一贯的温和,却又足以让不远处的王铎清淅听见。
他深知日讲官负有督导之责,方才自己走神,若被王铎察觉并报予母后周皇后,少不得又是一番训诫。
丘致中微微躬身道:“回殿下,是皇上差了乾清宫的管事牌子前来传话,急召殿下即刻前往勤政殿参与议政。”
“此时便去?”朱慈烺闻言,心中不由一愕。
此时并非早朝时分,亦非固定的召对时辰,父皇如此急切地召他前往议政,绝非寻常。
“是,传话的内侍语气甚急,说是万岁爷已在殿中等侯。”
“既是父皇急召,岂敢延误?这便动身吧。”
朱慈烺当即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转向王铎所在方向,执礼甚恭地言道:“先生,父皇有急事相召,今日讲学,只得暂且至此,还望先生见谅。”
王铎亦起身,正欲依礼回话,却见朱慈烺已带着丘致中转身,步履匆匆地出了文华殿。
朱慈烺抵达勤政殿时,但见殿门洞开,内里已黑压压地站满了文武官员。
御座之上,端坐着他的父皇,大明崇祯皇帝朱由检。
不过三十三岁的年纪,面容却已显得异常消瘦憔瘁。
虽隔着一段距离,朱慈烺仍能清淅地看到,在那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间,已然掺杂了许多刺目的白发。
“儿臣参见父皇。”朱慈烺趋步上前,依制行礼。
“平身吧,烺儿,到朕身边来。”
“是,父皇。”朱慈烺依言起身,走到御座旁。
待朱慈烺站定,崇祯开口道:“今日朕急召各位爱卿前来,乃是因李明睿上了一道奏疏。
奏疏之中,建言朕当效仿先贤,御驾亲征,以抗闯贼。
此事关乎国本,朕想听听诸位爱卿的看法。
李明睿,不如你先说说。”
李明睿朱慈烺很是熟悉,他是詹事府左中允,官阶不过六品,按理说他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被点到名字的李明睿应声出列,拱手朗声道:“禀皇上,现今闯贼势大,已自太原挥师北上,连克重镇,兵锋直指京师畿辅。
今日局势,所最急迫者,无过于皇上毅然决然,御驾亲征!
圣驾一旦出京,四方忠义之士,必然闻风响应,云集影从,此乃振奋天下士气之根本!
遥想当年,太祖高皇帝曾亲冒矢石,鏖战于鄱阳湖,奠定大明基业;
成祖文皇帝亦曾五度率师深入漠北,扬我国威;
世宗肃皇帝,亦有巡幸承天府之旧例。
列祖列宗,创业守成,何等艰难,无不栉风沐雨,躬亲矢石。
皇上承继大统,正值国家危难之际,岂可安坐深宫,徒望诸臣效命?”
说到此处,他话锋一转,开始陈述具体方略:“依臣之拙见,皇上可奉部分臣工,先行移驾。
山东之地,诸王府邸宫殿俱在,足可暂作行在。
然后,可命山东、河南两路官军并进,以为策应。
凤阳乃中都,有皇明祖陵,亦可驻跸瞻仰,以安祖宗之灵。
而南京留都,有兵部尚书史可法、诚意伯刘孔昭等一干忠良坐镇,彼等皆熟悉军务,忠于王事。
皇上若南趋与之会合,君臣同心,共谋国是,则整饬兵马,号令天下,必能重振旗鼓,再图中兴大业!
如此,方不负列祖列宗之托,天下万民之望!”
李明睿这番言论,条分缕析,不仅提出了“御驾亲征”的名义,连南行的路线、暂驻的地点乃至后续的战略布局都一并说出。
朱慈烺在御阶之上听得真切,心中顿时了然——这哪里是什么臣子的突发奇想,分明是崇祯与李明睿精心排演的一出“双簧”!
京城危在旦夕,崇祯内心深处是想南迁以避锋芒,延续国祚,但又极度顾虑“弃守宗庙、都城”的千古骂名。
故而授意李明睿率先提出此议,自己则故作斟酌,静观朝臣反应。
待李明睿语毕,崇祯便接过话头:“李明睿所奏,众卿家都已听明白了。
事关重大,朕不愿独断,尔等有何见解,但说无妨,今日务要畅所欲言。”
然而,接下来出现的,却是一段令人极其难堪的静默。
能立于这勤政殿内的,哪个不是在宦海沉浮中浸淫多年的精明之辈?
皇帝与李明睿这一唱一和,已是昭然若揭。
可正因如此,反而更无人敢轻易开口附和。
原因无他,唯“恐惧”二字。
崇祯皇帝在位十七载,内阁成员更迭如走马灯般竟达五十馀位,因政见不合或因事获罪被下狱、流放、乃至处死的重臣更是不计其数。
天子性情之猜忌多变,手段之严苛,早已深入人心。
此时此刻,若站出来赞同南迁之议,固然可能迎合上意,但更大的风险在于,万一皇帝顺势下令让你留下来守卫北京呢?
这北京城如今已成险地,一旦城破,留守者必首当其冲。
届时追究责任,一个“主张南迁却未能守土”的罪名扣下来,不仅自身难保,更可能祸及家族。
这等亏本的买卖,谁敢轻易应承?
于是,诡异的一幕出现了:满朝朱紫,衮衮诸公,竟在这关乎王朝存亡的议题前,集体陷入了失语状态。
就在崇祯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之际,一道身影从朝班中闪出:
“禀皇上!李明睿所奏,实乃蛊惑人心之邪说!臣,万死不敢苟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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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明朝有三个首都,朱棣靖难之役后迁都北京。南京成为留都,保留着一整套行政班底,崇祯如果南迁可以直接开展工作。
明朝坚持个百八十年绝对不成问题。
还有一个中都凤阳,是朱元璋老家,龙兴之地。在崇祯七年十一月被起义军攻占,并放火烧了皇陵和朱元璋曾出家的龙兴寺。
注2:《平寇志》中记载了李明睿私下向崇祯建议南迁之事,崇祯回复他说:“朕有此志久矣”。之后二人在朝堂之上设计了一出你问我答的戏码,但群臣并不买帐。
注3:崇祯和百官相互之间如此不信任,还是崇祯自己的问题。他为人刻薄寡恩,多疑急躁,刚愎自用,自然不得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