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安文庙前,朱成功身着青衿儒服,静立于大成殿前。
眼前的文庙,早已破败不堪,断壁残垣间爬满枯藤,香火断绝。
他已三日三夜粒米未进,腹中饥肠辘辘,却远不及心口的绞痛。
脑子里翻来复去,全是月前福州府内的那番争执。
父亲郑芝龙望着清廷送来的印信与旨意,竟就这般轻易降了。
全然不顾闽地百姓安危、先帝托付,直接从仙霞关撤去防线,任由建奴的铁蹄踏破闽山闽水。
他当时跪在父亲面前,额头狠狠磕向地面“陛下待我等不薄!赐我国姓,命名成功,便是盼我收复河山、驱逐挞虏!父亲怎能如此姑负陛下期许?”
可笑他父亲戎马一生,叱咤海上,竟信了清廷的鬼话。
从来只闻父亲教儿子忠心,何曾见过父亲教儿子叛国?
他甚至在给父亲的信里字字泣血:“父既不能为忠臣,儿亦安能为孝子乎?”
可父亲眼中,只有对权势的痴迷,半分忠义也无。
先帝死了,父亲降了。
就连当年他倾心追随的恩师钱谦益,亦已归附清廷。
“母亲……”郑成功低声呢喃,眼圈愈发通红,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
父亲降清后,清军攻入南安,母亲田川松不愿受辱,自缢身亡。
是母亲教他忠义,教他守节,如今为保全名节,更是以死明志。
自己的父亲,竟连这位异国母亲的风骨都不如。
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吹动他头顶的儒巾。
朱成功抬手摘下儒巾,又将身上青衿儒袍尽数脱下,重重置于文庙阶前。
“昔为儒子,今为孤臣!”
他高声朗喝,字字掷地有声,言语间却难掩彻骨悲凉。
从腰间取出火折子,“啪”地吹亮,径直掷向儒袍。
火光瞬间腾起,冲天而起,映红了破败的大成殿,也映红了他坚毅的面庞。
衣物在火中噼啪作响。
闻讯赶来的施琅、陈辉、陈永华等人,静静站在他身后,神色肃穆。
朱成功转过身,目光扫过麾下亲信,语气沉凝如铁:“先帝虽殉国,然大明未亡!如今大敌当前,当以家国为重,共赴国难!”
话音落,他反手抽出腰间宝剑,剑刃寒光凛冽。
“施琅!”
“末将在!”
“你率水师旧部前往金门,收拢父亲麾下不愿降清的船只与士兵,重整水师!”
“遵国姓爷令!”
“陈辉!”
“末将在!”
“你去沿海各州府招募义士、渔民、盐户、乡勇,凡有报国之心者,不问出身,皆可编入军中!”
“遵国姓爷令!”
“陈永华!”
“末将在!”
“你负责筹措粮草军饷,连络福建境内的抗清义士,互通声气,共商抗敌之策!”
“遵国姓爷令!”
三人躬身领命,转身便要离去。“且慢!”
朱成功再次叫住他们,语气愈发郑重,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告诉所有弟兄——”
他长剑直指苍天,誓言震响文庙:“我朱成功在此立誓,一日不驱清虏,一日不卸甲胄。
一日不复中原,一日不享富贵!此生此世,与建奴势不两立。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三人闻言,眼中光芒暴涨,目光愈发坚定,齐声应道:“誓死追随国姓爷!”
施琅刚要转身踏出文庙,又猛地回身,沉声道:“国姓爷,金门局势复杂!”
“郑彩、郑联虽据守金门,却各怀心思——令尊降清后,他们既不愿随令尊归顺建奴,又不肯轻易接纳我等。”
他瞥了眼朱成功的脸色,续道:“且建奴已派人封锁金门,那批不愿降清的老兄弟,正躲在料罗湾外困守。”
朱成功眉头紧锁。
料罗湾他知晓,港窄湾深,进去易、出来难,清军显然是算准了这一点,才只围不攻。
“你带二十艘渔船,换上渔民服饰,船上装满咸鱼、淡水。”他指尖在虚空中划出航线,“从石井广港出发,绕过大嶝岛,趁夜驶入。”
施琅眼中一亮,赶忙躬身:“末将明白!今夜三更出发,明日天亮前,定将弟兄们与船只带到泉州湾汇合!”
话音未落,陈永华却急匆匆折返,让施琅与朱成功皆是一愣。
更令朱成功惊讶的是,陈永华身后还跟着一人。
一脸的风霜,看样子便知已是劳累至极。
“国姓爷,非属下执意带此人前来,”陈永华躬身行礼,语速急切,“而是此人带来了肇庆那边的急信,事关重大!”
肇庆来信?
这倒是出乎朱成功的意料,他赶忙抬手:“快请信使上前!”
要说这信使能寻到隐匿的朱成功,倒也不算奇事。
这封信,是朱由榔亲自看着方以智草拟,送信前更是反复叮嘱——要送到何处,若找不到,又该往哪处寻访。
他生怕这封信送不到心心念念的国姓爷手中。
朱由榔自然知晓朱成功性格上有几分执拗。
但此人是朱成功啊!
他怎可能不想与之同心奋战、共抗清虏?
朱成功抬手接过那方绢书。
与其说是圣旨,不如说是一绢书罢了。
他缓缓展开,呼吸不自觉放轻。
圣旨字数不多,却字字真切,反倒是像推心置腹般的嘱托。
“闻卿父降清,朕心甚痛。然朕素知卿忠勇贯日,不愧先帝赐姓之重。”
“当此乾坤倾复之际,闽粤沿海赖卿为柱石。”
“朕特封卿为越国公,都督福建沿海军务,便宜行事,文武可自择属吏。”
“今授此爵,非论既往之功,实寄将来之望。”
“闽海千里,唯卿可守。”
“先帝曾识卿于微末,朕今亦深知卿之忠。”
“愿卿以国家为念,率舟师,据海疆,复失地。”
“待驱逐挞虏,恢复中原,朕与卿共祭先帝,告慰忠魂,痛饮黄龙!”
朱成功看着眼前的圣旨,喉咙微动,眼框微微有些发热。
他没想到那位肇庆的皇帝,之前做监国的时候,听其闻清军将至便避走。
却没想到言语之间竟颇有一番英雄气。
心中不免对他的印象有些改动。
更何况越国公这个爵位,还有都督福建沿海军务的职权,对他来说实在有些重了。
他未立寸功,便让两代帝王都如此赏赐他,他朱成功何德何能啊?
望着送信来的信使,他赶忙问道:“陛下可还有其他嘱托?”
信使摇了摇头,接着开口说道:“陛下已拿下丁魁楚党羽,收其兵权,如今正在肇庆坚壁清野,预备抵御佟养甲部。”
这话说得朱成功有些不可置信,忍不住再次召信使近前,让他细细讲来。
旁边的施琅等人也被眼前的信息震得说不出话,更顾不上去做他事。
便在一旁一起听着信使讲起了这些日子在肇庆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