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顶餐厅那场闹剧般的晚宴,最终以李成先狼狈不堪的姿态收场。
楚彻和秦知夏离开后,便就近找了一家格调清雅的咖啡厅。
舒缓的爵士乐在空气中流淌,中和了夜晚的寒意。
两人相对而坐,暖黄的灯光在秦知夏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柔和的阴影,让她脱下制服后那份惊艳的冷艳,多了一丝属于夜晚的静谧。
她脱下了那件黑色长裙外套,只穿着内里的简约衬衫,将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一段白淅紧实的小臂。
她没有看菜单,只是端起侍者送来的温水,沉默了片刻。
然后,她抬起头,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丹凤眼,此刻正无比认真地注视着楚彻。
“对不起。”
声音清冷干脆,不带任何拖泥带水。
楚彻端着咖啡杯的手停在半空,镜片后的眼眸里流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讶异,“为什么?”
“为我之前的怀疑和试探。”秦知夏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你应该察觉得到我把你当做过嫌疑人,这既不专业,也很不公平。”
楚彻放下了咖啡杯,唇角勾起一抹温和的弧度。
那笑容干净又疏离,象是能驱散人心头所有的阴霾。
“身为警官,怀疑是你的天职。”他轻声说道,“如果面对那样离奇的案件,你连对任何人最基本的怀疑都不作,我反而要担心江海市的治安了。”
他略带调侃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很好奇,秦队长,我算是一个难缠的嫌疑人吗?”
一句“秦队长”,让秦知夏紧绷的嘴角,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她摇了摇头。
“你太完美了,完美到不象个罪犯。”
这句话说完,两人沉默一阵,随后相视而笑。
“总之现在,不要叫我秦警官了吧,”秦知夏看着他,“叫我知夏就好。”
楚彻的笑容加深,他对着她,缓慢而清淅地说道:“那你也不要叫我楚医生了,直接叫我名字就好。”
简单的两个名字,象是某种无声的契约,将两人之间那层因身份而产生的隔阂,轻轻揭去。
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秦知夏用小勺无意识地搅动着杯中的柠檬水,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如同她此刻的内心。
“楚彻。”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最近我见了一些人和事,让我觉得,我过去所坚信的一切,好象都开始动摇了。”
她没有说第九处,也没有提那些被当做“锚点”和“鱼饵”的死囚。
但那种发自内心的挣扎与反胃,却无法掩饰。
“我一直以为,程序就是正义,规则就是底线。可现在有人告诉我,为了所谓‘更重要’的结果,可以不择手段,可以牺牲掉一些‘必要’的代价。”
她的声音有些发紧:“我没办法接受,可我却无力反抗。”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楚彻平静的脸上。
“你的母亲,还有医院里的那些事你经历了那么多不公和黑暗,为什么还能象现在这样?”
“我是说,你怎么坚持下来的?没有被那些肮脏的东西给彻底吞掉?”
这是她今晚最想问的问题。
她想从这个经历过深渊,却依旧能保持温润平和的男人身上,找到一个答案。
一个能启发她,支撑她继续走下去的答案。
楚彻没有立刻回答。
他转头看向窗外,城市的霓虹在他眼中流淌成一片璀灿的光河。
他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有些模糊,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
“坚持?”他轻声重复着这个词,语调里带着几分自嘲,“不,我没有坚持。”
“我也曾迷茫,痛苦,绝望过。”
他的声音很平稳,象是在叙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当我发现我穷尽一生所学的医术,救不了这个病入膏肓的世界,甚至还要被迫去救那些本该下地狱的人渣时;当我的揭发,换来的不是正义,而是打压和威胁时;当我的母亲因为权贵的贪婪,死在我面前时”
“我想过放弃。”
他说得云淡风轻。
秦知夏的心却猛地揪紧。
“我当时想,既然这个世界如此腐烂,那就让它彻底毁灭好了。”楚彻转过头,重新看向秦知夏,他的眼神平静,却深邃得如同看不见底的寒潭。
“可我很快意识到,当我放弃了最初的信念,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那个时候,我被父亲视为杀妻仇人,被同事排挤,被我曾想拯救的世界所抛弃。我站在一无所有的废墟上,反而看清了一件事。”
“——正因为一无所有,所以才能倾尽所有。”
“正因为不被任何人期待,所以才能成为任何自己想成为的样子。”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淅,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
“我决定不再去做那个修修补补的‘医生’了。”
“我要做‘牧羊人’。”
又是那个“牧羊人”理论。
但这一次,从他口中说出,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悲壮和决绝。
“羊群病了,草场也烂了。与其费力去分辨哪只是好羊,哪只是坏羊,不如由我来制定新的规则。”
“我要站到更高的地方,高到足以俯瞰整个羊群,然后亲手,把这个不完美的世界,变成我期待的样子。”
他的话音落下,咖啡厅里依旧是舒缓的音乐。
秦知夏却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那个总是温和带笑的医生。
这一刻,她终于窥见了他完美表象之下,那颗被烈火焚烧、被寒冰包裹的,孤独而滚烫的灵魂。
她听懂了。
她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他不是放弃了,他是用一种更极端,更偏执,更彻底的方式,在贯彻自己的“正义”。
哪怕要与世界为敌。
哪怕要背负所有不理解。
哪怕粉身碎骨,永世不得超生。
一种强烈的,混杂着同情与敬佩的情绪,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这个男人,背负着她无法想象的沉重过往,独自一人,行走在通往地狱的荆棘路上,只为实现一个遥不可及的理想。
一个无法站在光里的英雄。
“我”秦知夏张了张嘴,忽然觉得自己的那些迷茫和挣扎,在这个男人宏大而悲壮的觉悟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矫情。
她想起了罗曼罗兰的那句话。
——“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她看着楚彻,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钦佩。
“谢谢你。”她深吸一口气,“我想我找到答案了。”
“我也要和你一样。”
然而,楚彻却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欣慰,反而带着一丝淡淡的,近乎残忍的怜悯。
“不。”
“你和我不一样。”
秦知夏愣住了。
“我们永远也无法一样,知夏。”楚彻的称呼变得亲昵,说出的话却象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她最脆弱的地方。
“你有没有想过,你之所以能象现在这样,保持着你的‘初心’和‘澄澈’,是因为什么?”
他不等她回答,便给出了答案。
“因为,你的父亲。”
秦知夏的瞳孔,猛地一缩。
“你的正义,从来都有底气。你的理想,从来都有退路。你之所以能雷厉风行,不向任何人妥协,是因为在这江海市,几乎没有人敢让你真正地为难。”
“你鄙夷那些在现实泥潭里挣扎、妥协的人,觉得他们软弱,没有原则。可你从未想过,不是他们不想做,而是他们做不到。”
“你的正直,你的纯粹,与其说是你的品性,不如说是你的家世赋予你的一种特权。”
“你享受着这种特权带来的便利去执行你心中的正义,甚至会产生一种‘我能做到,为什么别人做不到’的优越感,而你对此,习以为常,甚至毫无察觉。”
“你和我,怎么会一样呢?”
楚彻的声音依旧温和,每一个字,却都象一把重锤,狠狠砸在秦知夏的心上。
她引以为傲的一切,她的坚守,她的信仰,她的品格
在这一刻,被楚彻毫不留情地撕开,露出了内里那个她从未正视过的,名为“优越”与“傲慢”的内核。
她呆住了。
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嗡——嗡——
就在她大脑一片空白,心神剧震的时候。
她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用一种极其尖锐的频率疯狂震动起来。
是萧张的紧急连络!
秦知夏恍惚地回过神,机械地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是萧张从未有过的,极度恐慌的呐喊。
“秦队!不好了!出大事了!”
“秦局秦局他他包庇秦宇杀人,现在已经被带走接受调查了!”
“局里现在已经彻底炸了!!”
啪嗒。
手机从秦知夏无力的手中滑落,重重地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