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队几乎已经退到山脚的匈奴弓箭手被迫停下了脚步。他们接到新的命令,要求返回山顶,消灭掉最后剩下的几个残馀汉军。
心怀不满弓手指挥官堪堪走到堡外的空地上,便命令手下再次开始了无差别的攻击,抛射的箭矢越过城墙,落在堡内。或许在他心里,城堡里的那些无能的西域仆从兵,甚至比汉军更让他厌恶。
但是这种不负责任的攻击,很快就对匈奴人的进攻形成了反噬。从身后飞来的狼牙箭没能给汉军造成一点损失,却反而对进入凤翥堡内的西域仆从兵形成了压制,并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回过神来的西域仆从兵在各个角落对堡外的匈奴弓手展开了语言攻击,却丝毫没能制止匈奴弓手的胡乱攻击。直到蹲在城头的西域兵统领多次呼喊之后,这队弓手才停止了负面情绪的发泄。但此时已经又造成了不少西域兵的伤亡。
占领了凤翥堡的城墙后,西域兵的上下方便了不少,可以借助绳索辅助攀爬。为了向匈奴头领说明情况,西域兵统领又不得不再次爬下城头,跪在匈奴弓手面前,说明了堡内的情况,央求他带队到城头上再进行攻击。
匈奴弓手的头领起初并不愿意费劲攀爬,但是后来更高级别的匈奴将领赶到山顶询问情况后,才最终将这队匈奴弓手安排到了城头上。
但是即便有了弓箭队的加持,西域兵的攻击仍然收效甚微。因为马持听从了赵石的建议,在门洞最前端,放置了两辆堆满石块的车架。这些石块本就是为了随时运送到城头上的,所以一直摆在车上,所以只需要把车拉到门洞口即可,并不眈误什么功夫。
但是赵石因为在城头上被箭矢伤到了头部,进入门洞后不久,就因为伤重牺牲了。和他有相同遭遇的还有其他两名汉军士兵。当大家以为张演也因为失血过多而牺牲的时候,张演却始终在清醒和昏迷之间反复切换状态。
张维则因为用力过猛,伤口崩裂,加之缺少必要的休息,精神状态有些委顿,但是好在指挥水平仍然在线,马持就让他专门带着几个行动不便的伤员,专门负责弩车的使用。
而剩下的战士则在他的带领下,用弓箭对院内的敌人进行攻击。由于人数有限,导致很难形成密集的弓箭压制,但是好在场院本就不大,所以汉军射出去的箭矢威胁性并不小。
匈奴弓手陆续登上城墙后,才发现由于城墙较高,其实并不能对门洞的深处进行攻击,所以匈奴弓手不得不再次转移阵地,下到了场院内。
不知道西域兵的统领是忘记了还是害怕,并没有提醒匈奴弓手门洞内有弩车的情况。
这些傲慢的匈奴弓手,以为在西域仆从兵盾墙的保护下,就可以确保万无一失。惯性思维完成了夺去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击。
排成整齐的横队准备向门洞里齐射的匈奴弓手,成为了汉军弩箭的第二批祭品,见识过弩箭恐怖的杀伤力之后,匈奴人的傲慢和优越感顿时被打得烟消云散。
一整天虽然参与进攻,但并未亲临一线的匈奴弓手,首次面临着巨大的死亡威胁,并且切身体会到了西域兵一整天都在面对的巨大心理压力。
不过匈奴弓手强悍的军事素质却也因为死亡的威胁被激发出来。他们迅速改变了进攻策略,不再用华而不实的齐射进行攻击,而是躲在暗处,采用零星冷箭的方式将一支支箭矢无规律的射进门洞之中。
这种防不胜防的攻击很快就取得了成效,没有防备的汉军首次在门洞防御过程中,出现了伤亡。张维由于趴在弩车上,也被一支冷箭射中腹部,虽然有铠甲的防护,但是这支箭矢却因为飞行距离不远,动能较大,仍然穿透了铠甲,把张维的肠子射断了。
忍着剧烈的疼痛,张维将这支箭矢拔出体外,但是这支箭矢却是一支非常阴毒的狼牙铁箭,箭杆和箭头之间并没有非常牢固的连接,一旦箭头楔入身体,往外拔就只能拔出箭杆,箭头却会被留在体内。
箭杆拔出来后,开放性的伤口被腹部压强撑开,张维的一截肠子也滑出体外。张维咬紧牙关,扯下一截裤管,把肠子塞回腹腔,再用裤管扎紧,才算止住伤势继续恶化。
但是留在体内的锋利箭头,却会因为张维的运动,不断的划开、搅断张维的肠子。剧烈的疼痛使张维无数次地差点就昏厥过去,但是他又被自己顽强的意志一次次的推醒。为了减少因为运动带来的疼痛,张维便索性靠在弩车旁边,一名战士负责为他引弓上箭,他负责瞄准射击。
由于站在二层弩车的高度,位置较高,他对场院内的情况也看得比较清楚,所以往往他能够很快找到匈奴弓手隐藏的位置,并准确的将弩箭射向正确的方向。在这个阶段,张维的防御效率是最高的,用弩箭消灭了六名匈奴弓手。
匈奴弓手也根据弩箭射出的位置,大致判断出了弩手的位置。于是又改变了进攻方式,数十名弓手分成多个小组,以组为单位,从不同方向,对弩车所在的方位进行攒射。
这种攻击方式让处于二层而缺少石块保护的汉军迅速处于巨大的危险之中。终于在几轮攻击之后,操作二层弩车的汉军全部壮烈牺牲。张维身中十馀箭,肝肠寸断英勇牺牲。
失去了二层弩车的强大火力,一层的弩车由于射界限制较大,只能对正面发动攻击的缺陷,也很快被西域兵发现。于是他们在匈奴弓手的掩护下,采取迂回进攻的方式,沿着两侧城墙靠近门洞,一点一滴的压缩着汉军的攻击范围。
眼见等人张维牺牲,马持环顾四周,身边也仅剩下七名战士。他心中已有明悟,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临。
战斗打到这个程度,马持心中已是不做他想。虽然他也曾对孙昂断绝支持而心生怨念,也曾对自己遭受的境遇而愤懑不已。但是在家国大义面前,他最终还是卸下了所有执念。
马持回头看了看终其一生都过不去的坎,原来困扰着他的事,在今日看来,竟如鸡毛蒜皮般无聊可笑。
马持始终郁郁不得志,觉得命运多舛,颇为不公,皆起因于小小的攀比之心。他被这种情绪深深困扰,自卑自怜,性情大变,争强好胜的初心因为得不到满足,最终压抑成为偏执狠辣。他始终活在别人的评价里,随着命运的起伏波折,痛苦于自己的平庸,无法自洽。
但是直到此刻,马持才明白,自己对生活的一切期许,都被这些对自己其实无关紧要的小事消耗殆尽。他相信如果生活可以重来,他会允许一切事情的发生,无论是否如愿。
马持相信自己会始终乐观向上,对已经发生的事,也不再纠结了。虽然对他而言,似乎现在明白这些显得有些晚了。但是终于明白了之后,他这一生,已终得正果。
西域士兵在进攻过程中逐渐发现,汉军威胁最大的弩箭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经过多次试探,他们终于大着胆子将门洞团团围住。
马持左手持盾,右手擎着弯刀,第一个从门洞的阴影中冲杀出来,身后紧紧跟随着几名杀意宣天的汉军将士。
汉军人数虽少,但战意却高,他们口中高声大喊着:“汉军威武”的口号,义无反顾地冲进层层叠叠的敌军阵中。
凤翥堡里传出来的汉军战吼,在寂静的暗夜之中不啻一阵晴天霹雳响彻云霄,甚至连萧关城头的孙昂,以及守在城关上的汉军将士,都听到了这振聋发聩的喊声,都感受到了这股击碎了无边夜幕,并直冲霄汉磅礴战意!
始终压抑着自己的孙昂,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猛地抽出腰间战刀,直指天际,口中也大声喊道:“汉军威武!”关上将士也都纷纷挥舞武器,向天怒吼:“汉军威武!”片刻之后,关下休息的将士们,也受到了情绪感染,齐齐向天发出最强怒吼:“汉军威武!”
一时间,仿佛天地之间,充盈着一股无边正气,如同一只翱翔在天空的巨龙,向着无边无际的黑夜发起了决绝的挑战。
发出这一声声“汉军威武”震天杀声的主人,或许只是一个个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等,诸多姓氏之下的农人、匠人的子孙。
他们对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大汉帝国而言,只是一个个微不足道的细节,行如蝼蚁状若蚍蜉。他们的生亦或者他们的死,他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对于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长安和未央宫而言,甚至连沙盘上的一个符号都算不上。
但是正是这些毫不起眼的一粒粒微尘,无怨无悔地铸成了大汉边关的血肉长城,他们和血为泥,剃骨成砖,为了将侵略者抵御在国门之外,舍生忘死,最终不负军人之名!
凤翥堡上的敌我双方,也都听到了这滔天的杀声。侵略者听到后,惊慌失据,手足无措,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一时间水银泻地,消散殆尽。
马持等人听到后,却尤如得到了千万援军,血脉贲张,身上瞬间正气盈身,仿佛有着无穷力量,尤如一群猛虎冲进了羊群之中,大杀四方!
马持一人当先,冲入敌军阵中,先用左臂木盾格挡开迎面而来的一击,随即右臂猛地一挥,便将对阵的一名敌兵砍翻在地。接着不等招式变老,顺着刀势扭转身形,用肩膀撞开侧面一人,借着反推之力,向右侧蹬出一脚,踹飞一名敌军,随即右手高举弯刀向下一挥,又杀死一名敌军。
他身后的几名汉军虽然也人人带伤,却个个奋勇争先,生怕落在后面,少杀些敌人。马持手中弯刀上下翻飞,在乱军之中杀出一条血路。西域兵本就士气不振,又怎能抵挡得住这群下山猛虎?
又厮杀了一阵,回过神来的西域兵渐渐发现,这几名汉军虽说勇猛,但人数却始终有限,加之体力渐渐不支,马持等人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了。
于是有胆子大的西域仆从兵,悄悄从后方包抄上来,慢慢将马持等人围在了场院中央。
马持一路上杀得畅快,手中弯刀用起来也颇为趁手,但是终究势单力薄,被围在中心之后,发现只要他前进,敌人就后退,并不与他交战。但是当他退后,敌人便又围拢上前。一时间,他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应对之策。
西域兵见这名汉军武将尤如杀神下凡,凶悍异常,也不愿与他硬碰硬的交手,只想耗尽他的体力,最后生擒好拿下山去邀功。所以对他只是围而不攻。
但是马持身后的几名汉兵却因为负伤或是脱力的缘故,在刚才冲杀的过程中,牺牲了三人,此时只有四人还跟在他身旁,为他做侧翼的掩护。
匈奴弓手此时也逐渐围拢上来,由于几人手持木盾,弓手便将目标集中在几人下盘,没多会,马持等人腿上便都被箭矢所伤,行动起来更加不便了。
见敌人逐渐围拢上来,马持身后两名战士按耐不住,忍着腿伤,向外冲去,本没打算突围,只是想着拼死多杀一个敌人。但是却没能等他们冲到跟前,便被隐藏在后排的匈奴弓手一轮攒射,身上插满箭矢,双双牺牲。
马持见状,心知事到如今必然不能幸免,但是他为人素来刚烈,不愿这般苟且偷生多活片刻。再回头再看来时路上,敌人尸骸遍地。
马持心中顿觉了无牵挂,一时畅快无比,站起身来,仰天长啸一声,便将弯刀放在肩头,右手奋力向后一推,引颈自戮,以身报国了。身后两名汉军,见马持已英勇就义,为了免去被俘受辱,也挥刀自戕,随他而去。
西域兵和匈奴弓手被几人视死如归的精神震慑,一时间也心下骇然,不敢上前。直到马持等人身上流出的鲜血已在地上汇成一片,浸透了大片土地,才有人大着胆子走到跟前,确认所有汉军都已战死之后,才由匈奴弓手的统领,向着天上射出一根鸣镝,向山下确认已夺取了凤翥堡。
战斗落下帷幕之后,清晨上山的整整一个西域仆从兵千人队,战至最后深夜时分,能走下山脚的,连一半都不到了。
而最后清点汉军尸体,仅有区区五、六十人。如此之高的战损比,连素来凶悍的休屠王须卜壶牙也不禁黯然神伤。
最后在门洞中,西域士兵发现了气若游丝,只剩下半条命的张演。匈奴人将他抬下山后,折兰王为了报损兵折将之仇,第二日清晨,便将他全身衣甲扒光,绑在一辆牛车上推到关前,再当着关上汉军将士的面,命匈奴弓手将他万箭射死。
折兰王此举本意是想通过虐杀动摇守关将士的决心,却不料更加激起汉军决一死战的意志。
匈奴人将张演的尸体推在最前面,跟在后面准备攻城,本以为汉军有所顾忌,意志动摇,却不料城上射下来的箭雨更加猛烈。
正当匈奴攻城部队阵脚动摇,进退失据之时,萧关城门突然大开,易嘉率领着最后的数十名骑兵冲进匈奴阵中,将张演的尸体抢了回来。
龙骧堡陷落的时间与凤翥堡大致相当,守军都在那天夜里全军复没了。自此,萧关城外再无汉军据点,匈奴大军在付出惨痛代价之后,终于可以不受干扰的全力进攻萧关了。
而山上两座烽燧堡,匈奴人本打算利用起来作为居高临下攻击萧关的据点,却不料当年孙昂修建这两座副堡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这种情况,所以修建的城墙角度十分巧妙,竟然没有适合攻击萧关的角度。最后匈奴人在处理完尸体后,由于城墙坚固,摧毁也并不容易,便弃之不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