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的陆德明听到陈百祥这番话,仿佛大音希声煌煌直袭心头。
手里的拐杖不由得跌落在地,发出咣当一声,他却浑然不觉。
他嘴里无意识的低吟着:为万民立命。
心头象是有一抹灵感闪过,只觉得大道就在眼前,却怎么也抓不住。
急得脸色都有些发白。
“陆师,你没事吧?”
李世民看着李德明这般模样,连忙关切地问道。
“哦,回禀大王,臣无碍。”
嘴上这样说着,心里暗叹机缘果然难得,刚刚要想明白了,这突然被打断了,下次的机缘还不知道在什么时候。
说完,他不由得看向了大殿里面。
语气坚定的说道:“大王,授课时间到了,臣就先进去了。”
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他立马离开李世民往大殿里走去。
而另外一边,云阳县今日热闹非凡。
街道上车水马龙,路过的马车比平日里多了好几倍。
万家跟陈家不同,他们选择在县城里生根发芽。
而陈家却是在城郊的地方,两种选择各有利弊,说不上谁好谁坏。
“今日万府放斋饭,我等同去?”
“同去,同去。”
今日,云阳万氏家主万文蔚五十大寿,仿佛成了云阳县最重要的节日。
由于万家设粥棚于门外施粥延寿,路过的皆可领一份。
县城里没事的闲汉婆子们,这便三五成群拖儿带女的去混上一碗黄澄澄的稠乎乎的小米粥。
当然了,大家也不仅是为了这一碗粥,还带着看热闹见世面的心思。
府中万文蔚三子都在,今日他们父亲生辰寿筵,专门告了假在府里操持。
酒宴这些俗物自然不需他们操心,只要负责好接待就是了。
这会,万宝成正在门口迎接着云阳县令。
春日的阳光斜斜掠过云阳万家门头的滴水檐,已经有积雪开始融化,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万宝成站在廊下整了整青绸官服。
他望着眼前热闹的场景,心中也是生出一阵自豪。
这时候,有仆役来告。
“大郎,卢县令的马车已经到了仪门。”
说话间,万宝成已经看到一辆黑漆平头车缓缓行驶了过来,车辕上鎏金螭纹在阳光下泛着光芒。
车子走近,车帘掀起时,他看见县令卢巽便立刻迎了上去。
“明府折节光降,寒舍蓬荜生辉。”
他疾步迎上,双手虚扶住正欲下马车的卢巽。
卢巽下马车后,官袍的下摆扫过青石砖,腰间的羊脂玉带扣轻响,暗云纹锦袍被北风掀起一角,露出内里银鼠皮衬里。
万宝成心中不由得暗想:不愧是卢氏子弟,这般气度,非常人可比。
卢巽袖中手指摩挲着寿礼匣子,那方歙砚的冰凉仿佛可以通过匣子。
“玉田兄说笑了。“卢巽随手将礼匣递过去,笑着说道:“世人皆知,万少卿工书法,某偶得一方歙砚,添为少卿寿宴,算是相得益彰。”
司马品级自然是不如九寺少卿,门阀士族间为表敬意,常以少卿代称,为抬举雅称。
所以这卢巽便称万文蔚少卿。
万宝成接过匣子,连忙替自己父亲对着卢巽连连感谢。
俩人进了大门,卢巽抬眼,正撞见万府影壁上新描的金漆《人伦图》。
孔雀蓝底子上,子孝父慈的彩绘鲜亮得刺眼,倒把西角题跋处‘武德七年万宝成敬绘’几个小字衬得灰蒙蒙的。
“听闻万少卿上月得了一卷智永和尚真迹,今日倒要讨杯茶细观。”
卢巽话音未落,前院忽传来一阵阵的呵斥声。
万宝成颈侧青筋一跳,转瞬又换上春风似的笑:“明府这边请,家父在花厅正与几位友人品茗。”
说着便引领着卢巽往花厅走去。
远远的看去,只见万文蔚正跟苏律闲聊着。
等到将人带到花厅回来后,这才一脸阴冷的向一旁管事问道:“前院到底怎么回事?
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
今日这么多贵客上门,你们操点心,别叫人看了笑话。”
一个老仆赶紧说道:“回禀大郎,泾阳那边的三姑奶奶与姑爷给郎君贺寿。
由于府中人手不足,接待的只有管事,姑爷那边便心生不满,呵斥了奴婢几句。”
万宝成听到这话,不由得露出一抹讥讽。
嘴里却是说道:“恩,好了,我知道了。
你去给二郎说一下,让他好好的陪陪咱们这位姑爷。”
他堂堂的太子府仆寺丞,自然是不愿跟陈家这位白身姑爷多说什么。
所以,便让自己二弟万宝荣,同样的白身去接待。
这时候,陈浩作为万府的姑爷,在仆人的带领下,一个人在中院东厢房生着闷气。
至于他的妻子,这会自然是去了后宅,拜见家中女眷。
实在是太屈辱了。
与他夫妻同行的陈全,一个陈氏远房族人,此刻居然被安置在中堂。
他陈浩堂堂陈氏嫡子,身为家主亲叔父,竟被如此折辱。
实在是欺人太甚。
这一刻,他心中对陈百一这个侄子更加的不满。
要不是这个侄子的阻拦,这会自己有了官身,也不至于被人这样看不起。
他气呼呼的喝了一口茶水,发现早就凉透了,居然也没有人给添热水,心中更加的愤怒。
“哎呀,四郎,实在是对不住。
今府中人实在是太多了,下人们也是忙中出了乱子。
为兄给你道歉了。”
就在这时候,一个胖胖的青年,穿着一身素衣,满脸含笑着走了进来说道。
此人正是万文蔚二子万宝荣。
陈浩听到这话,脸上不悦的表情不由得少了很多。
他说道:“兴达此言误矣,某人微言轻合该被轻视。”
“哎呀,妹婿这是还在生为兄的气。
实在是人多事杂,这才怠慢了妹婿。
等到宴席结束,我定与妹婿重开宴席,自罚三杯。”
听到对方这样说,陈浩也不好抓住不放,只得悻悻的应了下来。
万宝荣也没有跟他多聊,说了几句,便又离开了。
等人离开后,陈浩脸上的表情重新变得难看。
他心里自然明白,这万家就派出了一个万宝荣,显然是看不起自己。
他阴沉着脸,心中的邪火无处发泄。
暗暗发誓谋划要赶紧进行,到时候看谁敢低看他。
这个世界不会为任何人的意志而改变,陈浩的不甘,时间很快便到了巳时三刻。
陈浩也是到了中院大堂内。
这时候众人开始给万文蔚拜寿。
先是万氏三兄弟,直接跪在地上对着老父亲一番祝贺,接着便有子侄孙子等亲族。
然后才轮到外甥女婿这些半子。
而陈浩这个侄女婿,几乎是留到了族亲的最后。
等到这些人拜完寿,便是各家各府上的代表来拜寿。他们递上礼单,弯腰躬身代替主家说几句吉祥话,便算是完成了仪式。
对于这些,陈浩是毫不在意。
这会他坐在大堂靠近门口的位置,盯着坐在中间位置的陈全,双眼眯成了一条缝。
就在他当作看不到的时候,只见陈全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份礼单,同时拿起旁边放着的一个长匣子,沉稳的走到大堂中央。
在众人的注视下,躬身一拜,朗声高颂。
“泾阳陈氏,全谨拜万少卿寿年。
某家郎主重孝在身,故托仆以为贺。
郎主为表歉意,亲手写贺寿联一副。”
他说着将手里的长匣子双手托起,向前递了过去。
坐在上首的万文蔚与一旁的卢巽对视一眼,这才笑着说道:“哈哈,陈贤侄用心了。”
说完便示意自己长子将这东西收起来。
万宝成见了,便上前从陈全手里接过了长匣子,缓缓的拿到了万文蔚面前。
万文蔚仔细的看了一眼这匣子,刚要放到一边。
一旁的卢巽,这个卢氏子,笑着说道:“少卿,何不打开让我等好好观摩一番。
如今这对联在长安盛行,吾等也见识一番这对联创始人的手笔。
何况这贺寿联咱们也是第一次见,还望少卿成全。”
听到这话,万文蔚便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好,既然大家如此热情,我这便从善如流。
以前就听说百一贤侄书法结构严谨,清瘦劲健,今日大家可大饱眼福了。”
他说完这话,也是不由得摸了摸胡子。
众人听说这话,也是不由得开始对他恭维起来。
毕竟,他们万家那是出了名的书法世家,一般人在书法的成就肯定氏入不了对方的眼。
所以,一些机灵的宾客,这个时候已经察觉到了,这两家的关系有点微妙啊。
好象这万家是故意要让陈家丢人。
心中虽然有疑惑,却是都伸长了脖子看了过去。
而面对这种场景,唯有一人坐在万文蔚右手边上,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他的目光落在万文蔚跟卢巽身上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流露出审视。
他就是苏律,今日这万文蔚过寿,自然是邀请了苏家的。
所以他苏律来了,自然要坐贵客位。
只是,让他有些疑惑的是,万家对于卢巽的态度。实在是太过于暧昧了,难道说……
就在他分析这件事的时候,对联已经展开了。
“这……”
“怎么会?”
万文蔚和卢巽看到后,都是不由得惊呼。
“起笔灵动、行笔稳劲、收笔利落,笔画间呼应连贯,撇捺舒展而转折苍劲。
墨色层次丰富,浓淡干湿变化自然,既有清雅基调,又有墨韵变化。
融和二王与碑帖,他是怎么做到的?”
万文蔚自己就擅长书法,并且家族中以书法传世,看到陈百一的作品,整个人都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
要知道就算是这个时代的世族,一般家族也是收集不到多少字帖的,很难有人能在书法上超越他们这些书法世家。
为什么智永和尚的字很有名,大家追捧。
因为,他是王羲之的七世孙啊。
承袭王氏笔法,从小通过家族秘法练习,这才有了赫赫之名。
他陈百一区区一个小儿,凭什么?
不仅万文蔚,其他万家子弟也是从小苦练书法,这会全都是难以置信。
而一旁的卢巽却是看着对联,颂道:“南山萱草春常在,阆苑蟠桃寿永辉。”
话音刚落,大厅里顿时一片喧哗。
南山萱草春常在,阆苑蟠桃寿永辉。
这多好的贺寿联啊,以后大家也可以写贺寿联,也不用发愁破费送礼物了。
也有人琢磨这对联的内核,越想越觉得精妙。
毕竟,对于对联他们也才是刚开始接触,新鲜感强的可怕。
宾客们感叹完,又出声让万文蔚将对联给大家也欣赏一下。毕竟这种文雅事,他们可不想错过。
陈浩坐在宴席最后面,看着大堂众人反应,脸色低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这会陈全还站在大堂中央,万文蔚见此只好先跟他说道:“百一贤侄的贺礼,老夫甚是喜欢。
替我谢谢百一贤侄。”
他说着顿了顿,然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好大儿,接着说道:“大郎,取十张楮皮纸赠与百一贤侄。”
陈全听到这话,也是立马一番感谢。
对于这十张纸他没有丝毫嫌弃,他可是清楚的很,这十张纸算是极为难得的礼物了。
楮皮纸因原料珍稀、工艺复杂,年产也就十万张,所以属高价值文房用品。
又是地方贡品,专供皇室,民间流通极少。
其价值更多体现身份象征,而非单纯商品定价。
苏律听到万文蔚给陈百一的回礼后,心头也是一阵惊讶。
这楮皮纸算是顶好的纸张,就算是他们苏家一年也就几百张。
除了给一些依附的家族赐上一些,剩下的可也没有多少了。
就算是他侄子苏亶,每一次用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生怕糟塌了。
突然他看向一旁的卢巽,不知道心里想到了什么,顿时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这一刻,万家三子万宝昌的脸色同样极为难看,他虽然是一个九品率更寺主簿,可心里清楚自己以后的未来,就是没有什么未来。
他知道,家族所有的资源以后都会用在自己那好大哥万宝成身上,至于他自己,根本就没有什么希望。
所以,他有自己的谋划。
他看了一眼自己那坐在席末的妹婿,嘴角不由得微微翘起。